冬天的蘿卜
鄉下的姥姥八十多歲了,一刻也閑不住。院門外一塊幾平米的小菜園,被她務弄得有模有樣。這一冬,胳膊粗的大蘿卜隔三差五就會送到我們的餐桌上。
農家冬日的飯食里,幾乎頓頓能看到蘿卜的身影,真是百吃不厭。以前老家的東崖畔,有幾分自留田,父母就把它僻出來,每年種上一畦圪蘿卜,整個冬天都不用為下鍋菜而發愁。蘿卜纓子用水焯一下,拌成涼菜,那是早餐苞谷糝的絕配。中午搟一案白花花的面條,撅幾片蘿卜葉,扔進翻滾的湯鍋里,會讓一碗普普通通的湯面片清香四溢,色味陡增,撩撥得你口水直流。
兒時最開心的事兒便是替大人去地里拔蘿卜。別看這簡簡單單的任務,其實可是個有竅道的活兒呢。一片碧森森的大葉子,嚴嚴實實罩著泥土下的蘿卜,瞅準一簇又密又厚的菜葉,用手輕輕撩起來,果然是胖嘟嘟的青綠色的頭兒,順著纓子末端一并捏著,沿著四周慢慢搖動著,感覺之前緊緊包裹著的土松了,用力往上一提,就從土地里拔出一個圓乎乎的蘿卜來。提溜著回去,等候著的母親總會端詳著蘿卜,不忘夸我一番:“我娃真會挑蘿卜,又大又圓!”
此時田地里拉車揚糞的人累了渴了,圪蹴在塄坎邊,拽過一枚青蘿卜,袖口上隨意擦一擦,拭去潮濕的泥土,“卡嚓卡嚓”便吃起來,甜絲絲,冰涼涼,脆生生,真是既饑渴又耐飽。
“霜降過后是寒冬,碗里蘿卜賽人參。”蘿卜須等霜降過罷,經過霜殺之后,才會熟透,才能甘甜,才好食用。父親把收回來的蘿卜一個個擺在房檐下,母親則細心地剔除下一朵朵蘿卜纓子,用清水淘澄干凈,倒進開水里焯一焯,濾干水,放在青石板上晾曬。幾個日頭下來,曬透的蘿卜纓則成了一股股干巴巴的褐色菜干,掛在廚房木梁上,隨時取用,能吃到來年開春。
父親留下十來個蘿卜壘于灶堂一角,是眼下每日要吃的。剩下那幾十個,一時半會吃不掉的,放久了便要虛心糠掉。他則在后院花壇的一側,用鐵锨鏟出一塊土坑,把剩余的蘿卜一個個放進去,悉心窖藏起來,苫蓋上潮濕的土層,保鮮保水分,年下正月里帶親戚取出來,跟剛刨出來的蘿卜幾乎沒有多大區別。
熬蘿卜是父親的絕活,熬,就是文火慢慢熬制。每次煮完肉的鍋,總會沾滿難以清洗的油漬,殘存的葷湯里,將蘿卜切成三四厘米見方的小片汆入,加大料及鹽巴少許,“咕咚咚”熬著,蘿卜的清寡會將大肉的油膩一點點吞噬,彼此的味道渾然一體,直至綿軟透爛, 這是一道難得的美味,既可以佐餐,又能當主食,講究一點的人,會加入少許豆腐塊,捏一撮細粉條,再撕扯幾片海帶,燉在一起,出鍋即為一盤香噴噴的大燴菜,當然這樣的燴菜,蘿卜自然是當仁不讓的主角。
冬天的蘿卜,姥姥從來不會遺忘,年復一年的種著、收著、送著,蘿卜陪伴的時光,她的身板愈發硬朗矍鑠;親人的蘿卜,父母更不會怠慢,變著花樣為我們改善著生活,蘿卜在他們忙碌的鍋臺上,傳遞著濃濃的天倫之樂;一直鐘情的蘿卜,是我整個冬天常食常愛的惦念,有蘿卜吃,便有溫暖在!
守望村莊的樹
第一次仰望那棵樹,大約在八九歲,我剛戴上紅領巾。
站在陰翳蔽日的樹下,我仰起小臉,伸著手指,吃力地數著掩映在細細密密枝葉間的一簇簇果子。我的口水都快流下來了,旁邊一群圍坐著拉家常的老人,警覺又嚴厲地提醒我:“學生娃呀,瞅瞅看看就行了,可不敢爬上去摘咯,這是神樹哩!”
我當時懊惱極了,那么高那么大的樹,比你們看著都要老,咋上去?我連一片樹葉都還沒摸到,緊張個啥,吆喝個啥嘛!悻悻之余,我只能帶著無盡的遺憾與失落,一步三回首地離開了那個村莊,那棵大樹。
北去數里,那矗立古周原西北天地間的蒲村鎮景令村(當時叫景家村)酸棗樹,就這樣深深留在了記憶當中。確切地講,當時令我望眼欲穿的樹,應該是兩棵。
二十年后,當我再次站到樹下時,才從村民點點滴滴的講述里,真正了解了它的前世今生。
落葉灌木長成參天“喬木”,是比較少見的現象,難怪村民把它視為故鄉的圖騰,一如自家親人般早晚看護著。林木管理部門為它核算了樹齡,懸掛了牌子:整整820歲啊,掐指算算,那可不是南宋時期么,真遙遠!
我試圖打問到有關它更多的信息,就找了村里頗有些見識的長者,須發染霜的老人沉吟片刻,悠悠答道:我還穿開襠褲時就聽我太爺爺說,他才牽著家人的手走親戚那陣子,這酸棗樹就快一摟粗了!我們這里是從曹家溝景家嶺遷居過來的,那都是十來輩以前的事了,祖先們來到這里時,那兩棵樹就綴著一嘟嚕一嘟嚕的棗兒。
近距離細細凝視這兩棵飽經風雨滄桑的古樹,其中一棵筆直挺拔,高達20米左右,另一棵傾斜身姿,約摸15米的樣子,樹徑皆有40厘米以上,一個成年人勉勉強強才能將其環抱。兩樹相依相守,近在咫尺,有人稱之“姊妹親”,有人謂之“夫妻戀”,茂盛婆娑的樹冠,粗厚斑駁的外皮,盤根錯節的根系,尤其是那秋天里數也數不清的紅瑪瑙一樣的酸棗果擠滿枝丫時,聞聽那滾圓殷紅的果子酸甜異常,咬一口唇齒生津。也因了一棵樹,這里就成了周邊相鄰及過往路人爭相參觀的勝地,樹雖無言,卻向世人傾訴著往日時光里那一段段不為人知的故事……
以前鄉間吃食匱乏,那滿樹累累果實就成了整個村莊從春到秋的渴盼。每年棗兒熟后,孩子們爭先恐后提溜著籃子來收野味,歡聲笑語就會久久回蕩在村子的上空。尤其在困難時期,幾乎被人淡忘的棗樹以頑強的毅力和超乎尋常的耐旱勁頭,愈發長得繁密,依然在秋季結滿肥嘟嘟的棗兒,雖解決不了人們饑腸轆轆的日常吃喝,但嚼幾枚家門口樹上的果子,心里也是美滋滋的,自然就會讓人平添對未來日子的盼頭與希冀。外鄉人路過,坐在碌碡上歇歇腳的空閑,娃們也不忘熱情地敲下一掬熟透的棗兒塞到手里:“嘗嘗我們自己樹上的果子,香著嘞!”
后來生活漸漸好了,吃膩了各種水果的人們卻格外牽掛起了那兩棵酸棗來,在大家心目中,一起渡過恓惶日子的它,已經成了村里不可分割的重要部分了,那樹上的棗兒更是一粒粒金貴的寶貝疙瘩了。加之村民們也有了古木維護意識,便自發將樹周圍了土圈,定下了不許任何人再去攀爬采摘的禁令,將見證了數代人繁衍生息的“神樹”精心保管起來。
十多年前,村子養殖場的一灣排水溝繞著樹根悄然流過,誰也沒有介意,想著水是水,肥是肥,自古畜便是好物,哪成想耐旱的酸棗樹根本消受不了如此豐厚的滋養,距離近點的那棵樹,不久便被活活漚壞了!眾人這才慌了神,紛紛扛著?頭鐵锨奔來,三下五除二就將糞溝改了道,還給古樹一方安寧!
如今直立的那棵樹已萎死,徒留殘枝孤桿,只有逶迤曲身的另一棵幸存下來,繼續陪著走過八百年歲月的“同伴”,一枯一榮,不離不棄,看著委實讓人心疼。
雖然至今也沒有品嘗到念念不忘的酸棗果,但那埋藏在心底二十余載的仰望之情絲毫未減。守衛村子的酸棗樹,也在一如既往地守望著我不復回來的那個童年,守護著鄉民亙古不變的那份情懷!